之岁慈-《千魅洲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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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陌生的疏离终叫谢长夜有些慌了,他忍不住伸出手:“阿慈,大局一定,我必将你从那苦寒之地接回来……”

    岁慈退后一步,垂首不语,姿态恭敬。

    她太清楚,等到她没有利用价值的一天,她很可能突然“暴毙”,公子大抵会接回她的骨灰,撒在陈国故土,也算主仆一场,没有亏待她了。

    果然,谢长夜的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,轻拈起一颗药丸。

    “那把这个吃了吧。”

    岁慈看了一眼,默默接过,无甚表情地吞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这叫寒玉蛊,若没有定期服用解药,寄主的五脏六腑将被体内的寒虫冰冻起来,手脚僵硬,无知无觉地停止呼吸,成为一具冰封的尸体。”

    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,但在谢长夜淡淡的描述中,岁慈仍煞白了一张脸,那个声音却陡然一厉,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地说:

    “上次你因何消失,我不去追究,但同样的事情,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。”

    出发那天,谢长夜与怀安郡主站在城楼上,目送着送亲队伍如一条长龙般蜿蜒而去。

    那马车上坐着自小跟他颠沛流离,一路追随长大的姑娘,他说过终有一天要带她回到故乡,再不受一点儿苦。

    她从前很信他,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愿意相信,但没关系,即便她不知,天知,地知,他知,足矣。

    大风猎猎,谢长夜衣袂飞扬,一旁的怀安郡主紧盯着他,似笑非笑地一挑眉:“怎么,舍不得?”

    “舍得舍得……”谢长夜也跟着笑,唇边低喃着,“有舍才有得。”

    他一只手伸向半空,五指朝下,缓缓并拢,一字一句飘入风中,不知是说给怀安郡主听,还是说给自己听—

    “从来舍不下的只有皇图霸业,无限江山。”

    寒风刺骨,漫天雪花纷飞,送亲的队伍在行进了两个月后,终是抵达大渝边境,只要再过了那片结了厚厚冰层的湖泊,就能进入大渝都城。

    马车里,岁慈粉面红妆,穿着鲜艳的嫁衣,就像个了无生气的木偶娃娃。

    这一路上她都沉默寡言,除了经过山川河流时,她会掀开车帘,不由自主地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,想着衡如今会在哪里,过着怎样的日子,他是否还在执着地追寻着自己的天空……

    她想起当年在漫天星野下,他们彻夜长谈,说着彼此的希冀,对未来充满憧憬。

    那大概是她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日子。

    “咔嚓”一声,岁慈回过神来,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破裂的声音,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,但随着那越来越大的“咔嚓”声,冰湖上一路随行的队伍也纷纷感觉到了,终于,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叫:“看,冰层在裂开!”

    轰然一声,冰屑横飞间,一道银光破冰而出,湖水瞬间涌上!

    人仰马翻,一片惊慌失措的哭喊中,岁慈的马车跌入破开的冰洞里,湖水扑鼻灌来,一双手紧紧抱住她,带着她潜入湖底,刹那间消失在了众人眼前。

    深不见底的湖水下,岁慈又摸到了那熟悉的鱼鳞,她颤着身子,在无边的黑暗中抱紧那个少年,再也克制不住地泪流满面。

    衡,是她的衡。

    她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做到的。从南诏跟到大渝,突破重重险阻,破冰而出,如神祇般降临在她面前,点燃了她枯槁般的一颗心。

    如果说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,那就是他,这一次,她不会再松开他的手了。

    (七)

    仿佛得到了一次重生的机会,前尘往事皆如梦幻泡影,岁慈决定像衡说的一样,为自己活一次。

    她跟着衡去了一处山谷,那里的天很蓝、水很清,却寂静得空无一人。

    衡拉着她的手仰望长空,眸中依旧是深深的眷恋与向往。

    他说,这是他的家乡,赤羽鱼人曾经生活的地方,千百年以前,这里还十分热闹,那时他们一族还没有被剥夺翅膀,还能自由自在地翱翔蓝天。

    但神灵夺去他们的羽翼后,这里就迅速衰败下来,有族人不辞辛苦地去往蓬莱仙境,想求得神灵的谅解,重赐赤羽给他们,可统统没有用,赤羽鱼人一族再也不能飞翔了,从此彻底与天空告别,只能仰头悲鸣,在梦中徜徉天际。

    岁慈静静地听着,和衡依偎在一起,久久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她手心冰凉,越发地怕冷了,但她没有告诉衡,她知道,这是她体内的寒玉蛊发作了。

    如果不回去找公子拿解药,她恐怕就活不了多久了,但她更清楚,一旦回去,她就再也挣脱不出来了,她将失去自由,失去衡。

    所以,她宁愿用剩下的生命陪伴着衡,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,安详地死去。

    但死之前,她还要做一件事。

    而与此同时,南诏国,漓城。

    在得知王妃中途被劫的消息后,谢长夜几乎将银牙咬碎:“找,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!”

    他没有想到,事情的演变会一次次超出他的预计,倘若岁慈再等等,再等等就好了,她就会发现,一切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。

    他与怀安郡主周旋,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想要保全她的。

    行刺一事,他表面答应郡主,定下置岁慈于死地的计划,但实际上,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,她若不“死”,怀安郡主如何安心放过她?用来替代岁慈的那具易容尸体他都已经准备好了!

    让岁慈代替郡主去和亲,也是绝境之下的将计就计,其实就算她没有中途被劫走,他也早就安排了人将她替换出来,神不知鬼不觉地“偷龙转凤”,避开怀安郡主的耳目。

    城楼上一番对话也是一半野心一半做戏,不过是为了骗过怀安郡主,那样精明的女人,连他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不愿放过,他又怎敢在大局未定之前行错一步。

    可简直是天意弄人,他精心筹划,岁慈却偏偏没有一次能走到那一步,亲眼看到他后半截的安排。

    他喂她寒玉蛊,不是想控制她,只是害怕她会像上次一样,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在看到她疏离的眼神后,他已经不确定,这一次,她还会不会回来?

    所以他宁愿以这种方式,强硬地留住她,待到大局定下后,他就会将一切和盘托出,她跟着他在南诏吃了那么多年的苦,步步为营,好不容易看到胜利的曙光,她为什么就不能再忍忍呢?

    “阿慈,你会回来的对吧,即便是为了解药……”轻声呢喃着,谢长夜疲倦地闭上了眼眸。

    他还不知道,世上不是每件事他都能算透的,更不知道,有些东西,比生命更重要。

    (八)

    “没有水,他会死;没有我,他会悲伤;但没有天空,他……就不是他了。”

    沅水之畔,岁慈向神巫族的长老提出了心中所求。

    她想用余下的生命,为衡做出一对翅膀,一对能真正翱翔天际的翅膀,实现衡和赤羽一族千百年来的追寻。

    长老唏嘘不已,叹息着,便动身去了一趟北伏天,拿到了青鸾帝君青羽农的两片羽毛。

    将羽毛交给岁慈后,长老有些迟疑:“岁慈姑娘,你……当真不后悔?”

    她将借助这两片灵羽,以耗损心头血的方式,绣出一对翅膀,当赤羽绣成的那一天,她的生命也将到尽头了。

    岁慈摇摇头,脸色苍白:“本来也活不了多久,倒不如成全衡的向往……”

    海阔天空,看长风掠过浮云,那样的场景一定十分美丽吧。

    能和衡自由地飞翔一次,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?

    谢长夜来到沅水之畔时,已经是一个月后,他千方百计才查到岁慈曾来过这儿,可当他知道她向神巫族的长老提出了怎样的所求时,他瞳孔骤缩,难以置信。

    长老拄着拐杖,抬头望了望天,叹息道:“算算日子,衡的翅膀应当绣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当神巫族的长老带着谢长夜终于到达那片山谷时,恰看见一双赤羽飞过他们的眼前。

    适时夕阳西下,灿烂的霞光笼罩着天地,风声飒飒,一草一木都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。

    赤羽银尾的少年,银发如瀑,张开双翅,背着衣袂飞扬的岁慈,在风中自由自在地翱翔着。

    他们笑得那样欢快,交叠的身影在霞光中朦胧柔和,震撼莫名,而又美得像个梦。

    谢长夜怔怔地仰头,望着长空里的那两道身影,跌跌撞撞地想奔上前,却终是无力地跌跪在地,滴答一声,水雾模糊了眼前。

    他……他还是来晚了吗?

    她宁愿变成一具冰封的尸体,也不愿再回到他的身旁。他以为他算无遗漏,处处为她安排好了后路,但恍然间他才发现,他从一开始就错了,世上万物皆可算,唯有人心,是不能用来这样算的。

    天地为盘,苍生为棋,他什么都能赌,就是不该拿心头之爱赌上。

    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星野下,他在暗处听到的那番对话,一个要自由,一个要天空,那么他呢?

    他殚精竭虑一世,兜兜转转,到头来却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。

    风吹山谷,白云浮衣。

    坐在衡背上的岁慈,感觉到身体渐渐冰冷,浓重的疲倦向她袭来,她缓缓将脸颊贴近了衡的背,唇边含笑,似乎就要这样睡去。

    而全然不知的衡依旧兴奋着,摆动着闪闪发光的鱼尾,展开双翅,带着岁慈飞过了那轮金黄的夕阳。

    霞光笼罩在他们身上,长风掠过衣袂,发丝飞扬,离头顶那片苍穹越来越近,就像衡曾经无数次梦到的天空一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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